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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七

正文 七 (第2/2页)

师父的琴,那满月弧度不在琴肩,而在第五、第六徽琴翅之上。因此它显得线条流畅、腰部极细,比寻常古琴短了三分之一,倒窄了一半以上,七根冰弦莹莹排列,使它看起来更适合抱在女人怀中由纤纤玉指弹奏。它如此细巧柔美。
  
  它现在躺在迷风的黑袍之上。这张紫黑色漆皮已开始斑驳的老琴,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,在生命尽头终于把他一生沧桑显露给人看。偶尔青袂偷偷摸它一下,指尖就蹭上掉落的碎漆皮。可它真的是一张好琴啊,通体冰裂龟坼、蛇腹断纹,那漆里调了玛瑙翡翠、珍珠研末、鹿角烧作细霜,加上金银碎屑虎骨珊瑚,世谓八宝灰。
  
  若非用八宝灰为漆涂身的琴,任其戛金断玉,终为山林逸品,欠缺一段霸气。
  
  青袂在师父的琴谱里看到,曾有一张名为蕤宾铁的古琴,号称惊世之宝。书里说,那琴拂拭起来会“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,手拂指调,响振林木,清越高亮。”传说这蕤宾铁琴曾引起过乱世纷争。
  
  不过她知道她家的琴,比蕤宾铁好上一千倍。
  
  她的、和师父的琴。师父弹着琴,纤细的、像个女人腰身一般的月式短琴在他指下迸发蛇腹龙鳞光彩,八宝之气射人眼目,窄窄琴身在音乐之中恍惚竟似条紫黑龙蟒,带着一身斑驳伤痕,摆尾游开去了。
  
  师父抚琴的时候,青袂总是侍立在旁。她听到任凭梅花三弄高山流水,再是恬淡静美的调子,琴音里一脉戾气总不能消去。师父心里有恨,她知道。这个永远平和而温情的、好脾气的黑袍男子他恨,心底有哑掉的咆哮发酵成涌动沼泽,汩汩冒着血泡。
  
  青袂在师父的琴音中长大。听着梅花三弄,听着高山流水,听着阳关三叠,那一翻一翻的曲调,再三重复:你就喝了这杯吧,要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——再无故人!
  
 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。道旁柳枝在眼底割出血来。
  
  青袂从小听着那调子就像看见一个生着绿眼睛的女子,琴音里送她最亲的人离去,玉指只管拨着七弦,一声一声,雍容而冷静。吾爱,你就去了吧——你就喝了这杯吧。
  
  琴弦在她眼里割出血来,可是割出了血也再没人瞧见的……绿色的血,绿色的眼睛,波澜不动的淡漠的颜色。
  
  这个世上,不会有人相信,你也是会痛的人。
  
  师父漫漫地弹奏着阳关三叠的曲。他的眼睛不像她的,师父的眸子黑如最贵重的柘榴石,赛过暴风雨的子夜。即使在隐姓埋名之后,除了飘拂长须迷风依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,他有苍老神色,似经历无尽风霜;眉睫乌浓如画,一头长发漆黑卷曲如丝。你可以说他已知天命,甚至是个百岁人瑞,但若只看他的眼与眉,亦可说迷风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。然而青袂守侯在他身旁十几载。他的一声叹息一道目光,没有人比她更清楚。
  
  怎么这个男子,他的眼竟和她的浅碧眼珠一样,那么深浓的黑,看去只是荒凉。
  
 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,最后一脉碧青柳色。过此之后,什么也没有了。
  
  西出阳关,无故人。
  
  青袂垂下眼睫。那张黑漆蛇腹琴,琴首镶有长方白玉,古玉斑驳透出缕缕血丝。
  
  琴身之上,龙池之位镌刻“环佩”二字,凤沼则篆以“风雷”方印。它们都静静睡于师父十指下,唱着悲伤的或平淡的歌曲。
  
  青袂一直觉得很奇怪。
  
  环佩是美女身上的妆饰。风雷是九天神明的震怒。环佩叮当,风雷霹雳。
  
  环佩乃世间至柔至美,而风雷则是天下最可怕最无情的东西。
  
  环佩与风雷,为什么,会出现在同一张琴上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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